林苑在與她長姐對視片刻後,緩緩鬆開了手。
剛她手指點了三下,她長姐也回了三下。
這是她們兒時遊戲時候的小暗號,迴應數相同,表明一切皆好,並無異常。
林苑將收回的手放在了桌面上,指尖猛摳住膝蓋。
剛長姐雖予了迴應,但卻有過瞬間的遲疑。
雖短暫,可她還是發現了。
她心中好似有一巨大的謎團在疾速發酵,可她卻沒有再詢問,只是吩咐宮人去將皇后請來。
韓芳下了鳳輦幾乎是哭着急奔而來,一進殿,就奔過去跪地抱着她母親痛哭流涕。
母女倆抱頭痛哭,林苑別過臉,咬脣閉了眸。
待林蕙到了要離宮的時辰,林苑挽留她在宮中住上幾日,卻被她婉拒了。
“小妹,那是我的歸宿,我得回去。”
她說的話虛弱無力,可目光卻透着看透世事的平靜。
巨大的悲涼涌上心頭,林苑渾身發顫的站都站不住。
韓芳忍不住捂住了嘴無聲痛哭。
“苑姐兒,芳姐兒,你們好好的活着,安安生生的。”
上轎的那一刻,林蕙又回頭望了眼,衝她們二人用力揚了抹笑。
乾瘦蠟黃面容上的笑,不似那般明豔動人,可看在林苑眼中,卻依舊如那年鞦韆上嬌嫩美麗的少女一般,笑的那般燦爛明豔。
兩日後,韓國公府傳來噩耗,府上三夫人歿。
林苑攜着芳姐兒出宮,入韓國公府哭靈七日後,便要送她長姐最後一程。
晉滁也一身素服的陪她,甚至爲此輟朝了七日。
他守在靈堂,她由他去,只是七日後,在擡棺的時候,她拒絕了他要扶靈的請求。
當時他眸光似有驚濤掠過,她也一概不理,只讓韓芳、逢春與她一道,扶着她長姐的棺木出殯。
晉滁在她發紅的眸上及麻木的面上反覆掠過幾回,終是壓下眸光,朝太子那遞了個神色。
太子硬着頭皮上前,站在韓芳前方扶棺。
這一回,林苑並未阻止。
晉滁微微鬆了口氣。
韓國公府的三夫人身後幾近哀榮,太子皇后扶棺,這般的排場哪怕幾十年後仍舊被人津津樂道。
林蕙的喪事過後,宮裏好似又恢復了平靜。
只是此時的平靜與從前的平靜不同,已有人能感覺的到,那壓在平靜表象下的暗潮洶涌,即將要突破這片平靜的湖面,掀起驚濤駭浪。
當晉滁聽宮人來稟,道是林苑來請他過去時,心裏沒來一突。她長姐的喪事剛過,這會她突然請他過去是爲何?
這些時日她待他頗有幾分冷漠,讓他着實心中不定。她可是在埋怨他未照看好她長姐?或是有其他緣故?
他仔細回憶了下當日她長姐與她的交談,據那嬤嬤說,她長姐沒泄露半字,神色也如常,暗裏說她不該起懷疑纔對。當日他讓她長姐過去就是安她心的,沒道理懷疑更甚一層的。
晉滁壓着不安踏進她寢宮時,不經意一擡眼,腳步卻猛地一頓。
在栽滿了奇花異草的大殿裏,她正背對殿門的方向站着,手上拿着什麼似在雕刻着,動作很緩慢,卻很珍視。
他目光一轉,這會適應了殿內昏暗視線的他,便就看清了她面前案上那幾個被雕刻成型的物件。漆黑色,幾寸見長的木板加基託,形狀似是……牌位。
“阿苑!”
他倒抽口氣,疾步上前,又驚又怒道:“你這是在做什麼?”
林苑將身體側過躲開他伸來的手,立在他旁側平靜擡眼看他:“伯岐,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這麼一句話,當一個人撒一個謊,他便要用無數個謊言來彌補這個謊言。”
晉滁伸出的手僵在當處。
她看他的眸光漸漸尖銳,宛如利器:“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?或者準確來說,是叫坦白。”
他寸寸收回了手:“阿苑,我知你長姐去了,你悲痛非常……”
林苑一揮手打斷他的話:“別提我長姐,你別提。”
她伸手一指案上的那排漆黑牌位,蒼白的面上不帶情緒:“你覺得,這些牌位,我都是刻給誰的?”
晉滁閉了眸,握拳深呼吸着。
“怎麼,不知?可我覺得你應知的,知道有些孤魂尚在荒冢中游蕩,他們無所依,無所附,連個像樣的石碑都沒有……”
“我讓逢春來看你。還有韓芳與太子,一會皆會過來。”
他扔下這話,轉身便要走。
林苑卻涼涼的問他:“你怎麼不說讓文初來看我?”
晉滁猛地回頭,瞳孔急速收縮。
她死死盯着他,聲音陡然淒厲:“你怎麼不說讓大哥來看我?讓我父親、母親、其他哥哥嫂嫂們來看我!!”
林昌盛兩目被剜的一幕剎那出現在他眼前。與此同時浮現的,還有那些死不瞑目的一具具屍首。
林苑手指摳住掌心裏的牌位,猛上前一步,盯着他雙眼逼問:“你說,爲何不說?”
“你說不出來,因爲你知道,他們已經不能成爲挾制我的把柄了,對不對?”
“活着的人才算把柄,死了的人,便就沒了利用價值。我說的可對?”
她每朝他近前一步,他便後退一步。
“不是這般的阿苑,你莫胡思亂想。”
“不,應是你莫再狡辯了。”林苑搖頭髮笑:“那一夜,你可當我什麼都沒聽見?不,我全聽見了。”
她抖着手指向他,聲音發着顫:“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,你就承認罷,你殺了我大哥,殺了我親人,還殺了文初!你敢做不敢當,你讓我瞧不起你!”
“你還以爲你瞞的天衣無縫?卻不知你漏洞太多了。”
“若你問心無愧,我長姐出殯那日,你派兵將靈堂圍的嚴嚴實實,你緊張的防什麼?但凡稍微有人出現在靈堂周圍,你就如臨大敵,恨不得將其殺而後快,爲何?”
“是不是怕別人說出你瞞着的祕密!”
“從前我總想不通,你何故不讓我踏出寢宮半步,何故毒啞毒聾了殿內宮人,現在我終於知道了。”
她目光逼迫着他:“既到這份上了,你還要瞞嗎?伯岐,我想知道,爲什麼?我真的是想不通啊,你究竟爲何要那般做!”
晉滁的腦袋轟的聲一片空白。
早在聽她說她那夜全聽見時,他就已經無法思考了。
此時此刻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,她知道了。
他瞞着她做的那些事,她全都知道了。
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脊背,巨大的恐懼讓他手腳冰的好似接近於屍首。
那她以後會如何待他?會恨他吧?會厭他,惡他,憎他?會的,她會恨得巴不得他去死,憎得恨不得他永遠別再出現在她面前。再也不會對他軟言淺笑,不會對他洗手做羹,更不會再對他溫柔小意……
“阿苑,是我的錯。”
閉了眼他驟然跪下,高大的身軀好似轟然倒地。
一句話,相當於承認了林苑的那些指責。
她,詐出來了。
她轉動着眼珠盯在他身上,聲音刮蹭着喉嚨:“你將我父親、母親還有哥哥嫂嫂們的屍身,都放哪兒了?”
他艱澀道:“都好生安葬了。到時,我帶你過去祭拜。”
腦中突然閃出個念頭,她的手忍不住在抖:“炎哥兒他們,也都在一塊嗎?”
他默認。
林苑就趔趄的倒退數步,直至後腰抵在了放置牌位的案上。
她的雙目在短暫的發直後,而後她猛地伸手摩挲着牌位,抓過幾個瘋似的朝對面人扔去。
“晉滁!你喪心病狂!!”
她崩潰的衝上前去,連扇他十幾個耳光。
“你爲什麼要這麼做!爲什麼啊!”
“炎哥兒纔多大?你怎麼能下得去手!”
“你還是不是人?你簡直畜生不如!!”
晉滁閉着眼,一動不動的跪在那,任她打任她罵。
她對他的恨怒直擊他的靈魂,最後化作了劇烈刺痛,直衝他頭部而來。可奇異的是,在這鋪天蓋地席捲來的劇痛中,他反倒有絲莫名的解脫感。
大概原因是,如今事情暴露,日後他便也用再煞費苦心的瞞了罷。
如此也好。就如她所說,一個謊言需要千萬個謊言來補,將來萬一他哪個補不到位,這祕密爆出來也是遲早的事。如今爆出來,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,或許也不算太壞的結果。
他狠狠咬牙如斯想着,慢慢的,情緒便開始平靜下來。
冷靜下來後,他開始迅速分析他手上能留住她的籌碼。
木逢春,韓芳,太子。這些應已足夠留住她了。
時間會抹平一切,當初符家的事都可以隨着時間而淡去,沒道理如今的事過不去。
“你滾!滾出這裏,我再也不要見到你!!”
她指着他,用盡渾身力氣發恨的淒厲喊道。
他擡眸望着她懇求:“阿苑,日後我會好好彌補……阿苑!!”
在他驚駭欲死的視線中,面前那人突然吐了一地的血,而後閉眸倒了下來。